还是个毛孩子的时候,我喜欢玩一个叫“三国无双”的单机游戏,酷爽割草,适合去火,操纵三国英豪过关斩将,割草越多成就越高。

游戏归游戏,我心里是明白的,一骑当千这种事只会出现在游戏里,直到多年以后在书上看到这个很“无双”的故事:

刘牢之击孙恩,引裕参军事,使将数十人觇贼。遇贼数千人,即迎击之,从者皆死,裕坠岸下。贼临岸欲下,裕奋长刀仰斫杀数人,乃得登岸,仍大呼逐之,贼皆走,裕所杀伤甚众。

用白话说是这样:

刘裕随刘牢之出击孙恩,有一次率领几十个人外出侦查敌军动向,忽然遇到数千敌军,刘裕不退反进,奋勇出击,随从全部战死,刘裕摔下马背,掉到河里。敌军争先恐后下河,乱刃齐下,刘裕躺在水里,来不及起身,拔出长刀乱舞,砍死数人,破围,登岸,大呼“我要砍死你”,敌军大乱,数千人一起狼狈逃窜,刘裕单刀匹马,追着敌人猛砍……

香港玄武小说作家黄易写过一个叫《边荒传说》的小说,主角之一就是刘裕,后来被改编成了漫画,其中的刘裕是个武艺通神而胸有韬略的肌肉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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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裕当过武将,肌肉是有的——虽然不至于像漫画里这么不协调;武艺也是有的——虽然不至于像文艺作品里那么通神。但是他胸有韬略是货真价实的,比文艺作品里只高不低。南宋的辛弃疾在《京口北固亭怀古》当中所说的“金戈铁马,气吞万里如虎”,夸奖的就是刘裕的韬略武功。

西晋末年,胡人南下,中国北方战乱不休,皇室仓皇南迁,建立东晋,定都南京(当时叫建康)。随后,中原汉人南渡,有财力的涌往南京及其周边,大部分财力有限的进入东晋境内之后,就在国境线附近安置下来。“边荒传说”当中的“边荒”,指的就是东晋边疆的贫民区,这里也是刘裕的出生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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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于胡人经常南下袭扰劫掠,边荒区的汉人纷纷自行组建军队,东晋朝廷见边荒军有利用价值,就派人进行组织管理,逐渐把它变成了半官方的武装力量。

前秦帝国的苻坚大帝崛起之后,雄心勃勃地打算投鞭断江,统一中国,结束南北分裂。东晋迫于北方的压力,加快了整合边荒军的步伐,377年,谢安的侄子谢玄受命于危难之际,出任边荒军总司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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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玄麾下诸将当中,有一个叫刘牢之的深受器重。因为谢玄曾经把司令部设立在镇江(当时叫京口,时人称其为北京),所以边荒军又叫北府兵。

北府兵的操练情况和军事装备是比不上东晋帝国的正规军,但因为经常与南下的胡人交战,他们的战斗力是正规军难以比肩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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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83年,驰来北马,决定中国命运的淝水之战打响,苻坚大帝的雄心壮志在风声鹤唳中土崩瓦解。大战期间,北府兵的表现可谓神勇,刘牢之率领的前锋更是大出风头。

东晋是一个很特殊的国家,当初,皇族还没有仓皇南下的时候,南方是门阀士族的禁脔,南下的皇族作为外来户,为了在南方站稳脚跟,不得不看门阀的脸色,皇权的力量有限,重要职位基本上都由门阀控制着。

淝水之战以前,迫于北方的军事压力,皇族和门阀虽然时而闹矛盾,但大体上还保持着友好合作。战后,前秦帝国四分五裂,北方成为一盘散沙,南方外患压力减轻,皇族与门阀之间剑拔弩张,斗争趋于白热化,战斗力逆天的北府兵被他们争相拉拢,成为左右东晋政局的关键力量。

刘裕是穷人家出身,打小就是苦孩子,按照东晋朝廷用人制度的揍性,他这种出身穷苦的土鳖压根儿就没资格参加权力游戏,连体制的边都摸不到。那么,土鳖刘裕是如何踹翻东晋帝国,进而成为刘宋王朝开国皇帝的呢?

人要做出点儿像模像样的事,需要运气(也叫势);要做出所谓的惊天动地的大事,需要时运(也叫时势)。

夏天,大地青葱,要想找到一片枯叶,需要运气,这叫做势;秋天,万木凋零,落叶萧萧,枯叶俯拾皆是,这就叫时势。

刘裕,就是一个趁着时势崛起的英雄。对于他,时势就是北府兵的崛起,以及门阀和皇族的权力斗争。

早年的刘裕很穷,打渔、种地、砍柴,还喜欢赌博,可惜赌技不精,经常输得口袋空空。史料有限,我们难以知晓他从军的确切时间,不过可以肯定的是,当他加入北府兵的时候,已经成为北府兵头面人物的刘牢之,正在皇族和门阀之间伺机而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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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生异相

刘牢之天生异相,面色紫赤,须目惊人,类似于三国时代的吕布,也有三次更换门庭的经历。

起初,他依附于门阀,继而改投皇族,一招回马枪杀得门阀人仰马翻,被皇族任命为北府兵司令。

当时,南方的五斗米道传播很广,皇族与门阀士族开撕期间,教主孙恩认为天下即将大乱,成就一方霸业的机会来临,趁机发动了一场妖风阵阵的叛乱。孙恩出身于低等士族,对高等门阀极为仇恨,对门阀大肆杀戮。门阀本来就已经被刘牢之的回马枪杀得元气大伤,孙恩的屠刀再一挥,更是等于雪上加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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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99年,刘牢之奉朝廷之命镇压孙恩叛乱,刘裕随军出征,那个一骑当千的无双式战绩就建立在平乱期间。因战绩卓越,刘裕声名鹊起,被北府兵司令刘牢之视为心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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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02年,盘踞在荆楚一带的桓玄趁着孙恩叛乱、东晋帝国动荡不安的机会,挥师东进,直奔东晋国都而来。

桓玄,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桓温的儿子,也是门阀士族的中坚人物。自从东晋的皇权开始反噬门阀之后,门阀就一直对过河拆桥的皇族多有怨言,桓玄此次起兵作乱,门阀士族当然是大力支持,大有与皇族不共戴天的架势,东晋朝廷不敢掉以轻心,全力以赴,急忙派遣刘牢之率领北府兵迎击桓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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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形势而言,桓玄的兵力胜过刘牢之的北府兵,然而,刘牢之有两个优势却是桓玄难以比肩的——武略和军队的战斗力。如果能率领战斗力爆表的北府兵奋力一搏,鹿死谁手,尚未可知!但是,宝剑再锋利,没有握剑的勇气也是枉然。

由于对桓玄个人声望及其显赫家世的恐惧,刘牢之选择了不战而降。刘裕极力劝谏,奈何刘牢之一意孤行,因为他的加盟,桓玄如虎添翼,一路势如破竹,杀进东晋国都建康,大权独揽。

桓玄掌权初期,皇族在刀光剑影中惨呼哀嚎,幸灾乐祸的门阀士族冷眼旁观,但是没过多久,他们的笑容就僵住了。因为他们惊讶地发现,桓玄并非所有门阀的守护者,而只是桓家的守护者,他的目标是乾纲独断的帝位,而不是为门阀站台。门阀一度奉桓玄为救世主,结果却发现这个救世主其实是门阀毁灭者。

除了打击皇族和门阀,手握北府兵的刘牢之也被桓玄锁定为打击目标。面临杀身之祸,刘牢之铤而走险,召集北府兵高层将领举行秘密会议,决定孤注一掷,故技重施,再使一招回马枪。或许,此时的刘牢之认为,北府兵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,所谓会议不过就是下达命令而已。然而,他在会议上却听到了这样的答复:

你先背叛门阀,继而背叛皇族,这一次又想背叛桓玄,一个三次反叛的人有什么自立的资格?

刘牢之如雷轰顶,五内崩摧。之后,他带领随从匆忙北逃,死于逃亡途中。在十六国时代,一度叱咤风云的刘牢之就这样匆匆谢幕。

刘裕一生中,刘牢之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贵人,刘裕能成为北府兵当中的实权派人物,与他的提携和赏识是分不开的。击败孙恩之后,刘牢之声势大振,一跃成为东晋帝国的中流砥柱。如果他的胆子大一些,未尝不能在皇族和门阀之间折冲樽俎,做一个割据一方的土皇帝。然而,一失足成千古恨,在人生最紧要的关头,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,致使受制于桓玄而丧失回天之力。

刘牢之的悲剧是个人悲剧,也是时代悲剧。纵观他摇摆不定的一生,我们可以看到,他始终在皇族和门阀之间首鼠两端。他知道时代腐朽,但是缺乏摧毁或者改变旧时代的勇气,而只是想融入旧时代,得到皇族或门阀的认可,在旧时代当中分一杯羹。他是个勇士,但也只是个戴着镣铐的勇士。——至于摧毁旧时代,开创新时代的任务,就落到了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刘裕身上。

刘牢之的死并不能彻底打消桓玄对北府兵的疑惧,为了让心里的石头落下来,桓玄继续挥着屠刀在北府兵当中杀来砍去,屠杀刘牢之的旧部,不过他没有对刘裕做得太绝,而是一手拉拢,一手防范。因为当时孙恩余党犹在,他还需要利用利用刘裕平乱;另一方面,他有意北伐,想把能征善战的刘裕收为己用。

对于权势熏天的桓玄,刘裕保持着表面上的臣服,私下对心腹表态:今后的关系如何将视桓玄的表现而定,如果桓玄不篡位,那就继续保持表面友好;否则,鸣鼓而击!

404年1月,桓玄篡位;3月,刘裕联络北府兵旧部,共击桓玄;6月,桓玄兵败被杀。

桓玄政权短命,他本人又出身门阀士族,历来很多人认为他的政权是门阀政治的回光复照。然而,抛开表象,结合他称帝之后的施政举措来看,我们就可以发现,桓玄要打造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,而不是皇族与门阀共治的政体。他的政权兴亡倏忽,固然是因为他的对手是那个时代最为杰出的刘裕,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称帝太急,对门阀士族的打击力度过猛,失去了门阀士族的支持。

从这个角度来说,出身门阀而变身门阀逆子的桓玄,也是刘裕的贵人,因为他一脚把日暮西山的门阀踢倒了坟墓边缘,也以血的代价让刘裕知道了称帝宜缓不宜急,什么可以大刀阔斧的改,什么必须步步为营的来。事实上,我们也可以看到,刘裕称帝之后推行的加强皇权和打击门阀的举措,也在一定程度上继承和借鉴了桓玄的路线方针。所以,当凯旋而归的刘裕看到桓玄尸首的时候,应该在心里说一声——谢谢你,桓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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击败桓玄之后,刘裕立皇族成员司马德宗为帝,效仿东汉末年的曹操,挟天子以令诸侯。在随后的十多年里,他打着皇帝的名号四处征战,消灭内部的叛乱势力,稳定了内部局势,并发动了两次北伐,一次消灭南燕,收复山东,一次消灭后秦,收复关中。

中国历史上,由南向北发动统一战争,而能取得如此辉煌战绩的人屈指可数。出身寒微的刘裕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,稳定内部,发动北伐,收复失地,扭转自东晋建立以后南方政权一直被北方压制的局面,成就不但远远超过桓温、谢安,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只是仅次于朱元璋而已。辛弃疾称赞他“金戈铁马,气吞万里如虎”,名至实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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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在刘裕的诸多成就当中,战功只是其中之一,如果仅仅有战功,可以说刘裕很了不起,但是还谈不上伟大,毕竟历史上能打的皇帝太多了,开国皇帝一般都有显赫战功。那么,刘裕最为伟大的成就是什么呢?

420年,刘裕废除东晋傀儡皇帝,篡位称帝,改国号为宋。

刘裕的伟大之处,就在于除了战功之外,他在称帝之后推行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改革——有步骤地废除门阀制以及门阀特权,起用寒门人才,活化人才流动机制,禁止门阀兼并农民土地,裁汰冗官,关心民生疾苦;难能可贵的是,他虽然崛起于军旅,并没有多少文化,但他非常重视教育和文化典籍的保护,对文化传承有存亡断续之功。

简而言之,刘裕的伟大就在于他关上了身后那一扇腐朽的大门,推开了面前那一扇崭新的大门,开创了一个新时代,门阀自此逐渐成为历史陈迹。刘牢之没有勇气摧毁的,他摧毁了;桓玄没有能力完成的,他完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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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刘裕再伟大又能怎么样呢?从他之后,刘宋王朝的皇帝,就只有他的儿子刘义隆还算成器,刘义隆之后,刘宋王朝昏君辈出,刘裕一生栉风沐雨创立的基业,被不成器的后人挥霍得荡然一空,刘裕一生呕心沥血创建的基业,被不成器的后人涂改得面目全非。前人筑之而后人蛀之,王图霸业,终成梦幻泡影……

有时候想想,挺没劲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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